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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改斋漫录(二)
蒸壸似蒸鸭 东坡《岐亭汁字韵诗》:“不见卢怀慎,蒸壸似蒸鸭。坐客皆忍笑,髡然发其幂。”案《太平广记》载卢氏《杂说》:“郑余庆与人会食。日高,众客嚣然,呼左右曰:‘烂蒸去毛,莫拗折项。’诸人相顾,以为必蒸鹅鸭。良久就餐,每人前下粟米饭一盂,蒸葫芦一枚。余庆餐尽,诸人强进而罢。”然则“蒸壸似蒸鸭”,乃郑余庆,非怀慎也。岂东坡偶忘之耶?
望夫石 《陈无己诗话》:“望夫石在处有之,古今诗人承用一律,惟刘梦得云:‘望来况是几千岁,只似当年初望时。’语虽拙而意工。黄叔达,鲁直之弟也,以顾况为第一云:‘山头日日风和雨,行人归来石应语。’语意皆工。江南望夫石,每过其下,不风即雨,疑况得句处也。”予家有《王建集》,载《望夫石》诗,乃知非况作。其全章云:“望夫处,江悠悠。化为石,不回头。山头日日风和雨,行人归来石应语。”岂无己、叔达偶忘王建作耶?
落梅花折杨柳 《乐府杂录》载:笛者,羌乐也。古曲有落梅花、折杨柳,非谓吹之则梅落耳。故陈贺彻《长笛》诗云:“柳折城边树,梅舒岭外林。”张正见《柳》诗亦云:“不分梅花落,还同横笛吹。”李峤《笛》诗:“逐吹梅花落,含春柳色惊。”意谓笛有梅、柳二曲也。然后世皆以吹笛则梅花落,如戎昱《闻笛》诗云:“平明独惆怅,飞尽一庭梅。”崔橹《梅》诗:“初开已入雕梁画,未落先愁玉笛吹。”《青琐集》诗:“凭仗高楼莫吹笛,大家留取倚栏看。”皆不悟其失耳。惟杜子美、王之涣、李太白不然。杜云:“故园杨柳今摇落,何得愁中却尽生。”王云: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。”李云:“黄鹤楼中吹玉笛,江城五月落梅花。”亦谓笛有二曲也。
吴钩 沈存中《笔谈》谓:“唐诗多有言吴钩者,刀名也,刃弯,今南蛮谓之葛党刀。”予案《吴越春秋·阖闾内传》曰:“阖闾既宝莫耶之剑,复命于国中作金钩,令曰:‘能为善钩者赏之百金。’吴作钩者甚众,而有人贪王之重赏也,杀其二子,以血衅金,遂成二钩,献于阖闾。”吴钩始于此,岂存中偶忘之耶?左太冲《吴都赋》云:“吴钩越棘,纯钩湛卢。”鲍照《结客少年行》云:“骢马金络头,锦带佩吴钩。”杜甫《后出塞》云:“少年别有赠,含笑看吴钩。”又《送刘十弟判官》云:“经过辨丰剑,意气逐吴钩。”李涉《寄杨潜》云:“腰带吴钩佐飞将。”曹唐《买剑》亦云:“将军溢价买吴钩。”韩翃《送王相公》云:“结束佩吴钩。”
夜半钟 陈正敏《遁斋闲览》,记欧阳文忠《诗话》,讥唐人“夜半钟声到客船”之句云:“半夜非钟鸣时,疑诗人偶闻此耳。”且云:“渠尝过姑苏,宿一寺,夜半闻钟,因问寺僧,皆曰:‘分夜钟,曷足怪乎?’寻闻他寺皆然,始知半夜钟惟姑苏有之。”以上皆《闲览》所载。予考唐诗,知欧公所讥,乃唐张继《枫桥夜泊》诗,全篇云:“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。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此欧阳公所讥也。然唐时诗人皇甫冉有《秋夜宿严维宅》诗云:“昔闻元度宅,门向会稽峰。君住东湖下,清风继旧踪。秋深临水月,夜半隔山钟。世故多离别,良宵讵可逢。”且维所居正在会稽,而会稽钟声亦鸣于半夜,乃知张继诗不为误,欧公不察。而半夜钟亦不止于姑苏,如陈正敏说也。又陈羽《梓州与温商夜别》诗“隔水悠扬半夜钟”,乃知唐人多如此。王直方《兰台诗话》亦尝辨论,第所引与予不同。
冷斋不读书 洪觉范《冷斋夜话》谓:“山谷谪宜州,殊坦夷,作诗曰:‘老色日上面,欢悰日去心。今既不如昔,后当不如今。’又云:‘轻纱一幅巾,短簟六尺床。无客白日静,有风终夜凉。’”且曰:“山谷学道休歇,故其闲暇若此。”以上皆《冷斋》语也。予以冷斋不读书之过,上八句皆乐天诗,盖是编者之误,致令渠以为山谷所为。前四句“老色日上面”,乃乐天《东城寻春》诗,尚余八句,所谓“今犹未甚衰,每事力可任”是已。后四句“轻纱一幅巾”,乃乐天《竹窗》诗,亦尚余二十四句,所谓“常爱辋川寺,竹窗东北廊”是已。《山谷外集》更有“啧啧雀引雏,梢梢笋成竹”数篇,皆非山谷诗。偶会其意,故记之册,学者不可不知也。
僧清顺诗 《冷斋夜话》记西湖僧清顺诗:“久从林下游,颇识林下趣。从渠绿阴繁,不碍清风度。闲来石上眠,落叶不知数。一乌忽飞来,啼破幽寂处。”韩子苍为予言,后四句不同,云:“困即磻石眠,莫省落花数。惟闻犬吠声,又入青松去。”
使君乃节度使之使 《古乐府·罗敷》诗:“使君从南来,五马立踟蹰。”使如节度使、观察使之使,非使令之使也。《本草》:“使君子,潘州郭使君疗小儿多用此物,医家因号为使君子。”犹言太守子也。山谷《题余干县令吴可权白云亭》诗云:“寄语吴令君,但遣糟床注。”令君亦使君之意耳。钱穆父有药名诗云:“一来亦甘草草别,疏薄无使君子疑。”是以使君为使令之使矣。山谷《药名诗》云“杨侯济北使君子”,其用意与钱异。
曲名舞山香 东坡记徐州通判李陶,有子年十七八,素不善作诗,忽咏落花云:“流水难穷目,斜阳易断肠。谁闻砑光帽,一曲舞山香。”人惊问之,若有物凭者。谢中舍问其砑光帽事,自云:“西王母宴群仙,有舞者戴砑光帽,帽上簪花。舞山香一曲,未终,花皆落去。”予读唐《羯鼓录》,见“汝阳王琎,明皇爱之,每随游幸。琎尝戴砑纱帽子打曲,上自摘红槿花一朵置于帽上,遂奏舞山香一曲,花不坠落,上大笑。”事与前极相类。
曲名荔枝香 《唐书·礼乐志》:“帝幸骊山,杨贵妃生日,命小部张乐长生殿。因奏新曲,未有名,会南方进荔枝,因名曰《荔枝香》。”《乐史》所作《杨妃外传》亦云:“新曲未有名,会南海进荔枝,因有名。”故杜子美《病橘》诗云:“忆昔南海使,奔腾献荔枝。百马死山谷,到今耆旧悲。”又《解闷》诗云:“先帝贵妃今寂寞,荔枝还复入长安。炎方每续朱缨献,玉座应悲白露团。”案《唐志》以荔枝贡自南方,《外传》以荔枝贡自南海,杜诗亦以为南海及炎方,则明皇时进荔枝自岭表明矣。东坡诗乃以“永元荔枝来交州,天宝岁贡收之涪”。张君房《脞说》亦以为忠州,何耶?当有辨其非是者。
崇政殿说书 王荆公所作《贾魏公神道碑》云:“景祐元年,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,乃始置崇政殿说书,而以公为之。”然予案傅简公《嘉话》云:“太祖少亲戎事,性好艺文,即位未几,召山人郭无为于崇政殿讲书。至今讲官所领阶衔,犹曰崇政殿说书云。”据傅简公所言,则崇政殿说书不始于仁宗景祐元年矣。岂中尝罢之,而至是再建邪?(卷四《辨误》,下同)
桑落酒 索郎酒者,桑落河出美酒,讹为“索郎”耳。见郦道元《水经注》。皮日休诗云:“分明不得同君赏,尽日倾心羡索郎。”全无理意。本朝高若讷后史补:“河中桑落坊有井,每至桑落时,取其寒暄得所。以井水酿酒甚佳,乐天诗云:‘桑落气薰珠翠暖,柘枝声引管弦高。’号桑落酒,旧京人呼为‘索郎’,盖语讹耳。”高说后出,恐或未然也。
唐参军簿尉不免杖 陈正敏《遁斋闲览》言:杜子美“脱身簿尉中,始与棰楚辞”;韩退之“判司卑官不堪说,未免棰楚尘埃间”;杜牧之“参军与簿尉,尘土惊劻勷。一语不中治,鞭笞身满疮”,谓唐时参军、簿尉,不免受杖。鲍彪谓详考杜、韩所言,捶有罪者也。牧之亦言惊见有罪者如此,非身受杖也。退之《江陵途中》云:“栖身法曹掾,何处事卑陬,何况亲犴狱,敲搒发奸偷。”此岂身受杖者邪?然《太平广记》载李逊决包尉臀杖十下;及《旧唐书·于頔传》“頔为湖州刺史,改苏州,追憾湖州旧尉,封杖以计强决之”,则鲍论亦未当。
牙郎 刘贡父《诗话》谓:“今人谓驵侩为牙,谓之互郎,主互市事也。唐人书互作,似牙字,因转为牙。”予考《肃宗实录》:“安禄山为互市牙郎盗羊事。”然则以为牙,唐已然矣。画短为,画长为牙。
太宗鹞死怀中 《唐书·白居易传》:“献续虞人箴曰:‘降及宋璟,亦谏元宗。温颜听纳,献替从容。璟趋以出,鹞死怀中。’”余考刘禹锡《佳话》及《资治通鉴》,乃是太宗与魏郑公,非宋璟也。其说曰:“太宗尝得佳鹞,自臂之,望见魏郑公来,匿怀中。公奏事故久不已,鹞死怀中。”
花惊定 鲍彪谱《论杜诗戏作花卿歌》云:“花卿,旧注名惊定,新旧史无其人。”予考《旧史·崔光远传》:“光远为成都尹。及段子璋反东川,节度使李奂败走,投光远,率将花惊定等讨平之。将士肆剽劫,妇女有金银臂钏,皆断腕以取之,光远不能禁。肃宗案其罪,光远忧恚成疾,上元二年十月卒。”《高适传》:“花惊定者,勇将,诛子璋,大掠东蜀。天子怒光远不能戢军,乃罢之,以适代光远为成都尹。”惟《新史》不见花惊定名字,鲍彪不读《旧史》故耳。
绿沈 赵德麟《侯鲭录》云:“绿沈事人多不知,老杜云:‘雨抛金锁甲,苔卧绿沈枪。’又皮日休《新竹》诗云:‘一架三百本,绿沈森冥冥。’始知竹名矣。”鲍彪云:“宋《元嘉起居注》‘广州刺史韦朗作绿沈屏风’,亦此物也。然六典鼓吹工人之服,亦有绿沈,不可晓也。”以上彪语。余尝考其详,《北史》:“隋文帝赐大渊绿沈枪甲兽文具装。”《武库赋》曰:“绿沈之枪。”由是言之,盖枪用绿沈饰之耳,以此得名。如弩称黄间,则以黄为饰;枪称绿沈,则以绿为饰。何以言之?王羲之《笔经》云:“有人以绿沈漆竹管及镂管见遗,藏之多年,实可爱玩。讵必金宝雕琢,然后为贵乎?”盖竹以色形似绿沈枪而得名耳。皮日休引以为竹事,而德麟专以为竹,则非矣。使绿沈枪专指为竹,则金锁甲竟何物哉?或者至以为铁,益谬矣。刘劭《赵都赋》曰:“其用器则六弓四弩,绿沈黄间,棠溪鱼肠,丁令角端。”《广志》亦云:“绿沈,古弓名。”《古乐府·结客少年场行》云:“绿沈明月弦,金络浮云辔。”此以绿沈饰弓也。如屏风工人之服,此以绿沈饰器服也。唐杨巨源《上刘侍中》诗云:“吟诗白羽扇,校猎绿沈枪。”
杜诗字不同 顾陶所编杜诗,有题云《倦秋夜》,而今本止云《倦夜》,内一联云:“飞萤自照水,宿鸟竞相呼。”今本乃云:“暗飞萤自照,水宿鸟相呼。”虽一字不同,便觉语胜于前。又陶所编杜《田舍》诗云:“杨柳枝枝弱,枇杷对对香。”考今本乃云:“榉柳枝枝弱,枇杷树树香。”榉柳二字不同,榉字非也。枇杷止一物,榉、柳则二物矣。然树树亦差胜对对也。
不借 孙少魏《东皋录》荆公诗:“窗明两不借,榻净一篴篨。”《古今注》云:“汉文履不借以视朝。”《齐民要术》云:“冬月令民作不借。不借,草履也。”余考《中华古今注》云:“不借,草履也。以其轻贱易得,故人人自有,不假借也。”然则循名以考实,其义可信。及观扬雄《方言》,乃云“丝作者曰不借”,此又何邪?
天阙云卧 杜子美诗:“天阙象纬逼,云卧衣裳冷。”薛梦符续注云:“山谦之《丹阳记》曰:‘太兴中,议者皆言汉司徒许彧墓阙可徙之,王茂宏弗欲,南望牛头山两峰曰:天阙也,岂烦改作?’”杜田正谬:“天阙谓龙门。子美龙门诗注云:‘龙门在洛阳之南,盖伊阙也。’”杜又云:“王介甫谓天阙当作天阅,盖对云卧为亲切耳。”余考二家之说,皆非是。薛得其略,杜则全失之。余考《南史·梁何彻传》尝云:“吾在齐朝,欲陈三事。一者欲正郊丘,二者欲更铸九鼎,三者欲树双阙。”晋世欲立阙,丞相王导指牛头山曰“此天阙也”。此则未明立阙之意。阙者谓之象魏,悬法其上。盖杜诗本误以魏为纬,且不记《南史》,是致纷纷耳。李太白《赠徵君鸿》诗云:“云卧留丹壑,天书降紫泥。”此以“云卧”对“天书”。
淇竹 黄朝英《缃素杂记》云:“李济翁尝论《诗·淇澳》云:‘菉竹猗猗。’案陆玑《草木疏》称《尔雅》云:‘菉竹王刍。’郭璞注云:‘菉,蓐草也,今呼为鸱白脚草。’或云即鹿蓐草也。又《尔雅》云:‘竹,萹蓄。’萹音扁。注云:‘似小梨,赤茎节,好生道旁,可食。’亦作筑,音竹。韩诗作,音笃。亦云:‘,萹竹。’则明知非笋竹矣。今为辞赋,皆引猗猗入竹事,大误也。当时谢庄《竹赞》云:‘瞻彼中唐,菉竹猗猗。’便袭其谬,殊乖理趣。苟谢赞佳,何不预《文选》?所以为昭文之弃也。陆玑字从玉旁,非士衡。余案《舒王新传》解菉竹云:‘虚而节,直而和。’疑当时亦指萹竹而云,非笋竹也。又任昉《述异记》云:‘卫有淇园,出竹,在淇水之上。诗云“瞻彼淇澳,菉竹猗猗”是也。’又云尔何邪。”以上皆朝英语。余案《史记·河渠书》:“河决瓠子,武帝令群臣从官自将军而下,皆负薪置决河。是时东郡烧草,以故新柴少,而下淇园之竹以为揵。天子既临决河,悼功之不成,乃作歌曰云云:‘河公许兮薪不属,薪不属兮卫人罪。烧萧条兮,噫乎何以御水?颓林竹兮揵石灾,宣房塞兮万福来。’”晋灼注云:“淇园,卫之苑也,多篠。”颜师古注曰:“颓林竹者,即上所说下淇园之竹以为揵也。”今观此,则淇水之澳,从来产竹,故武帝下之以为揵。歌亦云“颓林竹兮揵石灾”,则淇竹无可疑者。故荆公传诗为是,而朝英所证为非也。梁孝元帝《竹诗》亦云:“嶰谷管新抽,淇园竹复修。”
李远诗异同 《北梦琐言》谓:“李远诗云:‘人事千杯酒,流年一局棋。’宣宗以非牧人之才,不与郡守。”及观唐张固《幽闲鼓吹》,乃云:“宣宗坐朝,令狐相荐李远知杭州,上曰:远诗‘长日惟消一局棋’,岂可临郡哉。”二书所载,事虽同而诗则异。
王谢燕 近世小说尤可笑者,莫如刘斧《摭遗集》所载《乌衣传》,因刘禹锡诗“朱雀桥边野草花,乌衣巷口夕阳斜。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”,遂以唐朝金陵人,姓王名谢。因海舶入燕子国,其意以为乌衣为燕子国也。其说甚详,殊不知王者,王导等人也;谢者,谢鲲之徒也。余案《世说》:“诸王诸谢,世居乌衣巷。”《丹阳记》曰:“乌衣之起,吴时乌衣营处所也。江左初立,琅琊诸王所居。”审此则名营以乌衣,盖军兵所衣之服,因此得名。《摭遗》之小说,亦何谬邪?
辨麈史载张曲江燕翼无似 王彦辅《麈史》载:“刘梦得有《读张曲江集》诗,其序略曰:‘世称曲江为相,建言放臣不宜与善地。今读其文,自内职牧始安,有瘴疠之叹;自退相守荆门,有拘囚之思。嗟夫,身出于遐陬,一失意而不能堪。矧华人士族,而必致丑地,然后快意哉。议者以曲江识禄山有反相,羞凡器与同列。密启廷争,虽古哲人不及。而燕翼无似,终为馁魂。岂忮心失恕,阴谪最大,虽二美莫赎邪?’故其诗云:‘寂寞韶阳庙,魂归不见人。’案《唐书》,张曲江有子拯,而不见其他子孙。有朝请张君唐辅来守安州,盖曲江人也,自称九龄十世孙。皇佑间,侬智高乱岭南,朝廷推恩,凡名举人者,悉官之,无虑七百人,唐辅在其中。后稍迁至于牧守,当途诸公,往往以名相之后称荐之。夫以梦得去曲江才五六十年,乃言燕翼无似,岂知数百年后,有十世孙邪?岂梦得困于迁谪,有所激而言邪?是皆不可得而知也。”以上皆王说。余考《唐书·宰相世系表》:“九龄之子拯,为右赞善大夫。拯之子藏器,为长水丞。藏器之子敦庆,为袁州司仓参军。敦庆之子景新,景新之子涓,为岭南观察衙推;弟郧,为湖南盐铁判官。涓之子浩,为仁化令。浩之孙文嵩,监东太仓。”自九龄至文嵩凡八代,仕宦不绝。而刘梦得乃以为燕翼无似,终为馁魂,何邪?王彦辅不考世系表,而以本朝张唐辅为证,益非矣。
刘禹锡误呼沈云卿诗为宋考功诗 黄朝英《缃素杂记》,论刘禹锡《嘉话》谓宋考功诗有“马上逢寒食,春来不见饧”,以为饧字有来处,取《毛诗郑笺》说“吹箫卖饧”之义。朝英谓尝见沈云卿《咏欢州不作寒食》诗,亦云:“海外无寒食,春来不见饧。洛阳新甲子,何日是清明。”二诗相类,恨不见宋考功全篇。予见考功全篇,盖考功未尝使饧字,而禹锡误呼云卿诗为考功所作耳。之问诗题是《途中寒食》,云:“马上逢寒食,途中属暮春。可怜江浦望,不见洛阳人。”佺期诗题乃是《岭表逢寒食》,云:“岭外逢寒食,春来不见饧。洛阳新甲子,何日是清明。”则知使饧字者,佺期所作。况二韵不同,“春”与“人”在十七真,“饧”与“明”在十二庚,题目亦异。原其所以,禹锡误道其名耳。
宁馨儿 唐张谓诗:“家无阿堵物,门有宁馨儿。”以宁为去声。刘梦得《赠日本僧智藏》诗云:“为问中华学道者,几人雄猛得宁馨。”以宁为平声。盖《王衍传》曰“何物老妪,生宁馨儿”,山涛叱王衍语也。又《南史》:“宋王太后疾笃,使呼废帝。帝曰:‘病人间多鬼,那可往?’太后怒谓侍者:‘取刀来,剖我腹,那得生此宁馨儿?’”案二说,知晋、宋间以宁馨儿为不佳也。故山涛、王太后,皆以此为诋叱,岂非以儿为非馨香者邪?虽平去两声皆可通用,然张、刘二诗,义则乖矣。东坡亦作仄声,《平山堂》诗云:“六朝文物余丘垅,空使奸雄笑宁馨。”
纪闻非温公所为 司马公《纪闻》载:“进士叶适,试补监生第一,王介甫爱其所对策。布衣徐禧,得洪州进士黄雍所著书,窃其语,上书褒美新法,介甫亦赏其言。皆奏除官,令于中书习学检正。及介甫出知金陵,吉甫荐二人皆安石素所器重。上召见,适奏对不称旨。徐禧无学术而口辩,扬眉奋髯,足以动人主意。或问以故事,禧对‘此非臣所学,臣所学云云’,其说皆雍语也。而蔡承禧收得雍草,封上之。承禧又言‘禧母及妻皆非良家’,又言‘禧前居父丧而博,为吏所捕,因亡命诣阙上书’。”《纪闻》以此事得于王熙。温公著《纪闻》,多得于人言。则有毁者,或失其真之说,是非特未定也。或者又以《纪闻》非公所为,然后人不能不致疑于其间。最后予读东坡《悼徐德占》诗,其序云:“余初不识德占,但闻其初为惠卿所荐,以处士用。元丰五年二月,偶以事至蕲水,德占闻予在传舍,惠然见访。与之语,有过人者。是岁十月,闻其遇祸,作诗吊之云:‘美人种松柏,欲使低荫门。栽培虽易长,流恶病其根。哀哉岁寒姿,肮脏谁与论。竟为时所误,不免刀斧痕。一遭儿女污,始觉山林尊。从来觅栋梁,未免傍篱藩。南山隔秦岭,千树龙蛇奔。大厦若果倾,万牛何足言。不然老岩壑,合抱枝生孙。死者不可悔,吾将遗后昆。’”乃知《纪闻》所传不足信。
空梁落燕泥 唐刘餗《隋唐嘉话》载:“隋炀帝为《燕歌行》,群臣皆以为莫及。王胄独不下帝,因此被害。帝诵其句云:‘庭草无人随意绿,能复道邪!’”又唐《潘远纪闻》载:“隋炀帝作诗,有押泥字者,群臣皆以为难和。薛道衡后至,诗成,有‘空梁落燕泥’之句。帝恶其出己上,因事诛之。临刑问‘复能道得“空梁落燕泥”否?’”予考二事相似,然小说可信者少。及观五代韦縠所编《唐贤才调集》诗,其中载刘长卿一诗《别宕子怨》,凡十韵,有一联云:“暗牖悬蛛网,空梁落燕泥。”与唐潘远所载道衡诗无异,何邪?以《隋书》考之,炀帝嗣位,道衡自襄州总管转潘州刺史,岁余,上表求致仕。帝许,以秘书监待之。道衡既至,上《高帝颂》,帝览之不悦,拜司隶大夫,将置之罪。道衡不悟,遂因议新令事,付执法勘之。帝令自尽,宪司缢杀之。然则道衡贻怒炀帝,因献颂所致。况又《才调集》以为长卿诗,远说甚可疑也。又据《道衡集》亦有此,但名为《昔昔盐》,当是道衡自作,不缘和韵耳。
林藻欧阳詹相继登第 黄朝英《缃素杂记》云:“《唐书·欧阳詹传》云:‘闽越地肥衍,有山泉禽鱼。虽能通文书吏事,不肯仕宦。及常衮罢宰相为观察使,始择县乡秀民能文词者,与为宾主礼,故其俗稍相劝出仕。初,詹与罗山甫同隐潘湖,往见衮,衮奇之,辞归,泛舟饮饯。举进士,与韩愈、李观、李绛、崔群、王涯、冯宿、庾承宣联第,皆天下选,时称龙虎牓。闽人第进士,自詹始。’朝英案黄璞撰《闽川名士传》云:‘江夏子田阅林蕴《泉山铭叙》,则谓闽川贞元以前,未有文进者也。因廉使李郕公锜兴起庠序,请独孤尚书为记,中有辞云:“缦胡之缨,化为青襟。”其兄藻与其友欧阳詹,睹此耿耿,不怡十年。遂相与为誓,志求名,继登上第。’是言进士及第,始于林藻也。《泉山铭叙》又云尔,何邪?”以上皆朝英说。予家有唐赵傪撰《唐登科记》,尝试考之,德宗贞元七年,是岁辛未,刑部杜黄裳知贡举,所取三十人,尹枢为首,林藻第十一人。是榜其后为宰相者四人:令狐楚、窦楚、皇甫镈、萧俛。赋题《珠还合浦》、诗题《青云干吕》。次举贞元八年,是岁壬申,兵部侍郎陆贽知贡举,所取二十三人,贾棱为首,欧阳詹第三人。是榜其后为宰相者三人:王涯、李绛、崔群。赋题《明水》,诗题《御沟新柳》。然则林藻是贞元七年及第,欧阳詹是贞元八年及第,明矣。《泉山铭叙》云“二人相继登上第”,可谓得实。
闽人登第不自林藻 唐人以闽人第进士自欧阳詹始,予尝以《唐登科记》考之。贞元七年林藻登第,贞元八年詹始登第,二人皆闽人,乃知闽人第进士始于藻,已具前说矣。予又读《唐摭言》云:“神龙二年,闽人薛令之登第。开元中,为东宫侍读。时官僚清淡,以诗题于公署,略曰‘盘中何所有,苜蓿长阑’云云。上因幸东宫览之,索笔判之曰:‘若嫌松桂寒,任逐桑榆暖。’令之因此谢病东归。”案神龙二年,乃唐中宗时,然则闽人第进士,不惟不始于詹,亦不始于藻,当以薛令之为始。《闽川名士传》所载,与《摭言》同。唯《唐登科记》神龙元年第五十四人有薛全之,令、全两字不同,兼二年与元年亦不同,当以《登科记》为是。
辨杜子美诗 杜诗:“青青竹笋迎船出,日日江鱼入馔来。”韩子苍云:“旧本日乃白字也。”予读杜《放船》诗云:“青惜峰峦过,黄知橘柚来。”乃知子苍之言可信。然或者云:“此诗乃送王十三判官扶侍还黔中,故用孟宗泣笋、姜诗跃鲤事。《后汉·列女传》:姜诗暨妻庞氏并至孝,母好饮江水、嗜鱼脍云云。‘每旦辄出双鲤,常以供母膳。’其言每旦,则日日之意在焉。”故姑存之,以俟博识者。
老拳 唐刘梦得尝读杜子美《义鹘行》“巨颡拆老拳”,疑老拳无据。及读《石勒传》,勒语李阳曰“孤往日厌卿老拳,卿亦饱孤毒手”,乃叹服之。予案《五代史》:“梁太祖读李袭吉为晋王所为《通和书》云:‘毒手尊拳,相交于暮夜;金戈铁甲,蹂践于明时。’叹曰:‘李公僻处一隅,有士如此。使吾得之,傅虎以翼也。’”以《石勒传》考之,尊拳当作老拳,非指刘伶尊拳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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