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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论语》文献寻踪

可想而知,孔子弟子三千,登堂入室者七十有二,因而当时一定存在大量关于孔子言行的记载。“夫子既卒,门人相与论撰”是否意味着孔子死后,门人们共同辑录一部孔子佚语佚事的全集呢?非也。孔子死后,儒家学派即已分化,时称“儒分为八”,并且相互攻讦,他们怎么会坐在一起“相与辑而论撰”呢?故所谓“相与辑而论撰”是小范围的,顶多是各儒家派系之内的事情。今本《论语》只有一万余字,显然只是当时孔子言行录的很少的一部分。如上所述,它仅出自孔门德行、文学两科高足。 

《论语》之外那些门人所记孔子言行录的性质与《论语》一样,故我们可称之为《论语》类文献。种种迹象表明,《论语》类文献是的确存在的。 

首先,《论衡·正说篇》载:“说《论》者,皆知说文解语而已,不知《论语》本几何篇。……敕记之时甚多,数十百篇。”看来,作为孔门弟子笔记的《论语》有许多种,很难详知其总篇数,以至于汉代专门研究《论语》的人也“不知《论语》本几何篇”。王充对这些人虽不无嘲讽,但他本人也只能提出一个约数――“数十百篇”。从汉代出现的各种《论语》看,每种只有二十篇左右,其合并本也不过三十篇,因而王充所说的《论语》应兼含《论语》类文献,所谓“数十百篇”当指若干种《论语》类文献的总篇数。 

其次,先秦两汉书中记载了大量的孔子言行,其中只有少部分见于今本《论语》。以《孟子》为例,根据顾炎武的统计:“《孟子》书引孔子之言凡二十有九,其载于《论语》者有八。”[1]那些占绝大部分的,不见于《论语》的资料从何而来呢?我认为主要来自那些没有流传下来的其他各种《论语》类文献。 

另外,所谓《逸论语》的问题。东汉许慎的《说文解字》引用了两条《逸论语》的资料。“×”字下解云:“《逸论语》曰:‘玉粲之×兮,其×猛也’”;“×”字下解云:“《逸论语》曰:‘如玉之×。’”另外,《说文》另有“孔子曰”十条,皆不见于今本《论语》,也可能出自《逸论语》。据朱彝尊考证,除《说文》外,《逸论语》还见于《初学记》、《文选注》、《太平御览》等书(见《经义考》)。《逸论语》的出现,大概是由于人们不知道有别种《论语》类文献的存在,当发现有些相传为此类文献而不见于《论语》的资料时,就把这些资料称为《逸论语》。其实,它们大多是其他各种《论语》类文献的篇章,不一定就是《论语》亡佚的资料。至于王应麟、朱彝尊等人因《逸论语》多为言玉事,从而怀疑《齐论语》的《问王篇》为《问玉篇》之误,并认为《逸论语》为《齐论语》所佚,皆出于臆测,不足为据。 

有些《论语》类文献直到汉初还在单独流传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除列《论语》各种传本及其说解九种和《议奏》十八篇外,又列“《孔子家语》二十七卷,《孔子三朝》七篇,《孔子徒人图法》二卷。”这些当然都是《汉志》明确著录的《论语》类文献。 

《汉志》《礼》家著录有“《记》百三十一篇。”班固自注云:“七十子后学所记也。”《隋书·经籍志》也说:“汉初,河间献王又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一百三十一篇,献之,时亦无传之者。”我认为,从该书性质看,这部被称为“七十子后学所记”的《记》,也含有《论语》文献,说详下文。 

各种《论语》类文献的下落如何呢?它们并没有完全从历史上消失。在西汉以前的古籍中,我们可以常常见到集中记载孔子言行的文字,从上下文看,绝非私家著作的征引,而是某部书或某部书的某些部分。在我看来,它们其实就是各种《论语》类文献的佚文。 

现存西汉以前古籍中《论语》类文献的佚文大致可以分为七类: 

1.今本和帛书本《易传》中的有关文献 

今本《易传》由四个部分构成。第一部分为孔子之前的《周易》文献,我称之为早期《易传》。包括《彖》、《象》二传全部,《说卦》前三章之外的部分和《序卦》、《杂卦》全部(古《说卦》佚文),《乾文言》的第一节(古《文言》佚文)。它们成书于西周初年《易经》成书后至孔子出生前这大约500年时间里。第二部分为孔门弟子所记孔子关于《周易》的言论,存于今本《系辞》中。第三部分为孔子的《易序》佚文,包括《系辞》的另一部分和《说卦》前三章。第四部分为孔子的另两篇佚文。一篇为《续乾文言》,包括《乾文言》的第二、三、四节;另一篇姑名之为《乾坤大义》,包括《乾文言》的第五、六节和《坤文言》全部。后三部分全为孔子易说,其中第二部分显然是《论语》类文献。将以上文献编辑在一起,成为现在这个样子,乃汉人所为。至于帛书《易传》,大致包括弟子所记孔子关于《周易》的言论和孔子《易序》佚文两部分,其性质当然与今本《易传》的第二、三部分相当[2]。 

2.《孝经》 

在十三经中,《孝经》的篇幅最短,内容也最浅显。但是,历史上有关它的争议,却丝毫也不比其它诸经逊色。这涉及此书的真伪、编者、成书时代、命名、今古文之争以及流传等等。 

对于这些问题,我考察的结果是:《孝经》确为孔子和曾子的对话,与《论语》性质相同,反映了孔子有关孝道的思想,并非伪书;《孝经》在曾子去逝之前就已成书,早于《论语》,其编者是曾子弟子乐正子春;《孝经》在成书时就已命名,意即孝为人们所必须遵守的准则、道理、行为等,或孝的准则、道理、行为等;《孝经》与《左传》等书文字的雷同,皆事出有因,不可据以推断《孝经》晚出;和多数先秦古籍一样,《孝经》亦经由汉人整理,时有今古文二本;现存的通行本《孝经》和《古文孝经》皆非伪书[3]。 

3.大小戴《礼记》中的有关文献 

大小戴《礼记》保存了大量极其珍贵的先秦文献,过去由于对这两部书的性质和成书过程认识不清,所以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,这是令人十分遗憾和惋惜的。在我看来,大小戴《礼记》的内容大致可分为四类。第一类为古本《礼记》,包括《论语》类文献。第二类为其他《论语》类文献,如《孔子三朝》等。关于《汉志》所著录的《孔子三朝》七篇,颜师古注曰:“今《大戴礼》有其一篇,盖孔子对哀公语也。三朝见公,故曰三朝。”沈钦韩纠正道:“今《大戴记》《千乘》、《四代》、《虞戴德》、《诰志》、《小辩》、《用兵》、《少间》。”[4]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索隐亦引刘向《别录》云:“孔子见鲁哀公问政,比三朝,退而为此记,故曰《三朝》。凡七篇,并入《大戴记》。”这就是说,《孔子三朝》七篇今存。第三类为七十子后学的文献。其中亦包括一些《论语》类文献,如《缁衣》、《表记》、《坊记》之属。第四类为秦汉时的作品[5]。 

4.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中的有关文献 

上海博物馆四年前从香港购回1200多支罕见的战国竹简,包括80多种先秦古籍,总字数在三万五千左右,平均每篇才四百来字。消息传出,立刻引起学术界的极大兴趣。一九九九年初,这批竹简的有关情况终于见诸报端[6]。 

从透露出来的有限的篇名看,除《易经》为春秋以前的经典,《彭祖》可能为道家作品外,大部分文献的性质同古本《礼记》相似。如《孔子闲居》又见于《礼记》,《曾子立孝》又见于《大戴礼记》,显然是《论语》类文献。《诗论》是孔子对诗的论说,《夫子答史×问》则是孔子与一位史官的对话。这两篇当为孔门弟子所记,亦属《论语》类文献。《子羔》、《曾子》、《子路》、《颜渊》等篇,以孔子弟子命名,或者为《论语》类文献,就象今本《论语》中的《公冶长》、《颜渊》、《子路》、《子张》一样,或者分别是孔子这些弟子的言论或著作。至于《乐礼》、《乐书》,当为孔子所传三代之礼。而《武王践阼》又见于《大戴礼记》,是一篇古史文献,亦当传自孔子。 

当然,我们说这些文献的性质与古本《礼记》相似,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是古本《礼记》。 

5.定县竹简《儒家者言》和《哀公问五义》 

1973年,河北省定县(今定州)四十号汉墓出土了大批竹简,其中有一部儒家佚籍,整理者根据文义编缀成篇,并定名为《儒家者言》。该书所载大抵为孔子和孔门弟子的言行,许多内容又见于《礼记》、《大戴礼记》、《晏子春秋》、《荀子》、《吕氏春秋》、《新书》、《说苑》、《新序》、《韩诗外传》、《孔子家语》等。学者们认为,简文提及乐正子春,故其成书时代当晚于乐正子春,而从其行文看,又当早于以上各书[7]。今从文字等方面看,此书确为先秦古籍,如“仲尼”的“仲”在简文中皆作“中”,而“中”正是“仲”的古文。所以,可以肯定它是先秦时期业已存在的《论语》类文献。 

《哀公问五义》是这批竹简中的另一篇,又见于今传的《荀子·哀公》、《大戴礼记》和《孔子家语》,内容为孔子和鲁哀公的对话,自然也是《论语》类文献。 

6.《荀子》中的有关文献 

《荀子》最初为刘向所校订,后来由唐人杨×重新整理编次。此书并非全部为荀子的著作。梁启超说:“杨×将《大略》、《宥坐》、《子道》、《法行》、《哀公》、《尧问》六篇降附于末,似有特识。《宥坐》以下五篇,文义肤浅。《大略篇》虽间有精语,然皆断片。故此六篇宜为汉儒所杂录,非《荀子》之旧。”[8] 

《大略》等六篇的性质与其他各篇确有不同,但是否就象梁氏说的那样为“汉儒所杂录”呢?从内容上看,这六篇大抵为孔子的言论,也有一些有关古礼的记载。所以,其性质与古本《礼记》相同,或许可称之为“荀派《礼记》”。也就是说,其中的孔子言论,实乃《论语》类文献。 

我们知道,孟荀都是战国时期的大儒,前者主要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仁学,后者主要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礼学。如果说仁学主要是一种内心体验并易于任意发挥的话,那么礼学则主要是一种外在的道德规范并难于改弦更张。这正如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所说:“平心而论,卿之学源出孔门,在诸子之中最为近正,是其所长。”所以,荀子一定从孔门那里继承了不少具体的东西。当然,这些具体的东西既包括关于古礼的记载,也包括孔子言论。既然如此,荀子将其保存在自己的著作里是完全合乎情理的。 

这种推断的一个有力的证据来自孔安国的《家语序》:“孔子既没而微言绝,七十二弟子终而大义乖。六国之世,儒道分散,游说之士各以巧意而为枝叶,孟轲、荀卿守其学习。当秦昭王时,荀卿入秦,昭王从之问儒术,荀卿以孔子之语及诸国事七十二弟子之言,凡百余篇与之,由此秦悉有焉。”这就是说,荀子的确拥有大量有关孔子之语的记载。过去人们怀疑这篇《家语序》为伪作,理由是不充分的。退一步说,即使该《家语序》出自假托,也不能说明上述说法毫无根据。 

总之,《荀子》一书至少包括两部分,一部分为荀子本人的著作,另一部分为荀子所承孔子之语和一些有关古礼的记载。这很象《子思子》的成书。 

7.《孔子家语》和《孔丛子》中的有关文献。 

孔安国的《家语序》曾较详细地介绍了《孔子家语》的成书与流传,从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认识。其一,《孔子家语》为结集《论语》所剩余的材料:“弟子取其正实而切事者,别出为《论语》,其余则都集录之,名之曰《孔子家语》。”如此看来,此书显然是《论语》类文献。其二,此书“多有古文”,“与《论语》、《孝经》并时”,故为先秦古书。其三,成书时曾为七十二子所润色,故“颇有浮说,烦而不要”。其四,尽管如此,“凡所论辩疏判较归,实自夫子本旨也。”其五,汉初“乃散在人间,好事者各以意增损其言,故使同是事而辄异辞。”其六,孔安国曾重新编辑整理:“乃以事类相次,撰集为四十篇。” 

据此看,《孔子家语》虽在成书时即为七十二弟子所润色,汉初又被增损,但仍不失“夫子本旨”。 

《隋书·经籍志》《论语》家载有《孔丛》七卷。注云:“陈胜博士孔鲋撰。”对于此书的形成,宋咸言之较详:“《孔丛子》者,乃孔子八世孙鲋字子鱼,仕陈胜为博士,以言不见用,托目疾而退,论集先君仲尼、子思、子上、子高、子顺之言,及己之事,凡二十一篇,为六卷,名之曰《孔丛子》,盖言有善而丛聚之也。至汉孝武朝,太常孔臧又以其所为赋与书谓之《连丛子》上下篇为一卷附之。”(《孔丛子注·序》) 

看来,《孔子家语》传自孔安国,《孔丛子》传自孔鲋、孔臧,故《隋志》说:“其《孔丛》、《家语》,并孔氏所传仲尼之旨。”所以,不可茂然把《孔子家语》、《孔丛子》归入伪书之类。 

王先谦说:“《王制》疏:‘《家语》,先儒以为肃之所为,未足可信。’案肃惟取婚姻、丧祭、郊帝、庙祧与郑不同者羼入《家语》,以矫诬圣人,其他固已有之,未可竟谓肃所造也。”[9]我认为这种意见是中肯的。 

这就是说,在《汉志》《论语》家著录的三种《论语》类文献中,《孔子三朝》保留在《大戴礼记》中,《孔子家语》虽经后人加工,但毕竟也保留了下来,只有《孔子徒人图法》亡佚了。 

以上是现存《论语》类文献的大体情况。从中不难发现,许多史料彼此互见。对此,过去人们一般认为,不是甲抄自乙,就是乙抄自甲。其实,孔子言行“当时弟子各有所记”,自然难免互有重复,后来各派都有自己的传承系统,就理所当然地将这种重复的现象也保留了下来。所以,各种《论语》类文献彼此互见的情况,并不一定就是某书抄自某书。 

这些《论语》类文献多称“子曰”。自从欧阳修说《易传》之“‘子曰’者,讲师之言也”(《欧阳文忠文集》,又见《易童子问》卷三)以来,学者盲从者不乏其人,以为“子曰”不独孔子之语, 其他诸子、学者之语亦可称“子曰”。其实,早在欧阳修之前,邢×就已经对这个问题详加辨析。何晏《论语集解》云:“马曰:‘子者,男子之通称,谓孔子也。’”邢×注曰: 

“子者,男子之通称”者,经传凡敌者相谓皆言吾子,或直言子,称师亦曰子,是“子者,男子有德之通称”也。云“谓孔子”者,嫌为他师,故辨之。《公羊传》曰“子沈子曰”,何休云:“沈子称子,冠氏上者,著其为师也。不但言‘子曰’者,辟孔子也。其不冠子者,他师也。”然则书传直言“子曰”者,皆指孔子,以其圣德著闻,师范来世,不须言其氏,人知之故也。若其他传授师说,后人称其先师之言,则以子冠氏上,所以明其为师也,子公羊子、子沈子之类是也。若非己师而称他有德者,则不以子冠氏上,直言某子,若高子、孟子之类是也。(《论语正义》) 

今质诸典籍,邢氏之说不诬。“子曰”专指孔子语,确为古书通例,其他诸子、学者必称其姓氏。 

事实上,欧阳修的论断,从《易传》本身便可攻破。《系辞下》载:“子曰:‘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!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也。’”这明明是孔子对颜渊的评论,与《论语》所载孔子对颜渊“回也其庶乎”(《先进》)、“不贰过”(《雍也》)的评价并无二致,怎么可以说是“讲师之言”呢?这段文字又见于帛书《要》。《要》称之“夫子曰”,其下便记载了“夫子”与子贡的对话。此“夫子”显然为孔子。 

也有些学者虽然承认这些文献里“子曰”的“子”确指孔子,但认为这些话只是假托于孔子名下,并不代表孔子思想。仔细推究起来,这种说法是缺乏根据的。 

其一,《韩非子·显学》云:“孔墨之后,儒分为八,墨离为三,取舍相反不同,而皆谓真孔墨。孔墨不可复生,将谁使定世之学乎?”我以为,韩非子在这里只是强调孔墨后学对孔墨的思想各有不同的取舍,并不是说孔墨后学的制造假孔墨的文献。根据梁启超的考证,《墨子》中“《尚贤》上中下、《尚同》上中下、《兼爱》上中下、《非攻》上中下、《节用》上中、《节葬》下、《天志》上中下、《明鬼》下、《非乐》上、《非命》上中下十个题二十三篇,是墨学的大纲目,《墨子》书的中坚,篇中皆有‘子墨子曰’字样,可以证明是门弟子所记,非墨子自著。每题各有三篇,文义大同小异,盖墨家分为三派,各记所闻。”[10]这就是说,墨子三派所记大同小异,皆为可靠的墨子文献,非假托也。因而,对孔子后学各记所闻的文献亦应作如是观。 

其二,《淮南子·修务训》云:“世俗之人,多尊古而贱今。故为道者,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。”从这里看,汉人似乎喜欢造假。其实,《淮南子》说的是人们为了增强自己著作的权威性,便假托于神农黄帝等远古时代传说中的人物。但西汉建国离孔子逝世只有二百余年,且孔子弟子众多、影响甚巨,以至于秦始皇时的七十位博士全部为齐鲁儒生,因此,有关孔子的主要言论事迹当为儒者甚至一般人所共知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将某部书或某部书的某些部分假托于孔子几乎是不可能的。 

其三,《论衡·正说篇》云:“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,空造百两之篇,献之成帝。帝出秘百篇以校之,皆不相应。于是下霸于吏,吏白霸罪当至死”。看来,在西汉时期假造古文献是犯死罪的,所以人们一般不会冒杀头之祸去制造假的孔子文献。当然,从上文看,将自己的著作托之于神农、黄帝不会被追究,这大概因为他们都是传说中人物,且无著述可考。 

其四,以孔子弟子之众、影响之巨,故早期文献中保存大量孔子言论事迹是完全合乎情理的,不可因此而怀疑其可靠性。 

当然,正因为孔子的言论事迹广为流传,所以将其演绎以至以讹传讹,或将片言只语假托于孔子,在所难免。但我认为这种观象是个别的,与集中记载孔子言行的《论语》类文献不可同日而语。不过,各种《论语》在流传过程中,不是没有可能受这些假托资料渗透的。 



七、综论各种孔子史料的可靠性 



在现存的古籍中有大量有关孔子的史料,虽然一概怀疑是错误的,但完全相信也不足取。下面我尝试着把这些史料按照可信程度大致地划分为三大类,并略加甄辨。 

第一大类为基本可靠的史料,其目有七: 

1、《论语》类文献 

从上文的辨析看,包括今本《论语》在内的《论语》类文献是基本可靠的。 

2、孔子遗著 

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、《庄子》等先秦古书皆载有孔子作《春秋》之事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更明确地说:“乃因史记作《春秋》,上至隐公,下讫哀公十四年,十二公。” 

《春秋》是孔子所作的历史著作,虽然不是孔子对自己思想的直接阐述,但著名的《春秋》笔法却生动地体现了孔子的政治思想。所以孔子本人对此书非常看重。据司马迁记载:“孔子曰:‘后世知丘者以《春秋》,而罪丘者亦以《春秋》。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《春秋》一书在当时的现实政治中的确发生了很大影响,如孟子说:“孔子成《春秋》,而乱臣贼子惧。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司马迁也说:“《春秋》之义行,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。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 

什么是《春秋》笔法呢?司马迁概括道:“据鲁,亲周,故殷,运之三代。约其文辞而指博。故吴楚之君自称王,而《春秋》贬之曰‘子’;践土之会,实召周天子,而《春秋》讳之曰‘天王狩于河阳’。推此类以绳当世。贬损之义,后有王者举而开之。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 

从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等可靠文献看,孔子曾作《书序》,应是历史事实。《史记·三代世表》:“孔子因史文次《春秋》,纪元年,正时日月,盖其详哉。至于序《尚书》则略,无年月,或颇有,然多阙,不可录。”《汉书·艺文志》:“故《书》之所起远矣。至孔子纂焉,上断于尧,下讫于秦,凡百篇,而为之《序》,言其作意。”相传今本《尚书·小序》即为孔子所作,但自宋代以来,多有怀疑。我认为,《古文尚书》和《小序》的可靠性不能轻易怀疑。郭店竹简引用了多条《古文尚书》的材料,其中大部分见于今传《古文尚书》(有几条不见于今本,说明今本有佚文)。更有意思的是,《古文尚书》中有一篇叫《大禹谟》,《尚书》的《小序》称此篇为《大禹》,而在郭店竹简中,此篇正叫《大禹》。这说明《小序》相当原始,这就为孔子作《小序》的说法增添了新的可靠证据。 

如上所述,今本和帛书本《易传》中还保存了孔子的《易序》、《续乾文言》、《乾坤大义》等遗著。 

3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 

孔子曾经对其前的重要典籍作过系统整理。这正如《史记·儒林列传》所载:“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,于是论次《诗》《书》,修起《礼》《乐》。”当时《诗》《书》失序,故孔子为之“论次”;礼乐崩坏,故孔子从而“修起”。 

从《史记》孔子“序《彖》、《系》、《象》、《说卦》、《文言》”的记载看,孔子对《周易》的整理主要也是“论次”。其中,《系》即今之《易经》(卦爻辞皆系于卦爻之下,故谓之“系辞”);《彖》、《象》即今之《彖传》、《象传》;《说卦》包括今之《说卦》前三章之外的部分和《序卦》、《杂卦》的全部;《文言》大部已佚,今之《文言》第一节即其残篇。也就是说,孔子曾对《易经》和其前业已存在的《彖》、《象》、《说卦》、《文言》等早期《易传》都加以“论次”[11]。 

这五部经典再加上《春秋》,号称“六经”,孔子又以之为教材。 

李镜池先生因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有“孔子以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教”之语,便推测“可见孔子没有拿《易》来教;人说孔子以《六经》教弟子,恐怕在西汉才有这个说法。”对此,我曾指出:“孔子早年尚未学《易》、作《春秋》,其教授科目盖只有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,久而久之,将四者并称便约定俗成;而《易》、《春秋》为孔子晚年所治,故常常不与前四者并称。”[12]今观郭店竹简,有多处将六经并称,如此李镜池之说不攻自破。 

这五部经典虽然不是孔子直接阐述其思想的著作,但皆为孔子所整理,当然也体现了孔子的思想,其中《乐经》已佚。 

4、孔子所述其他历史文献 

有些历史文献,虽不在六经,但由孔子转述传承,亦当含孔子之思想,如保存在大小戴《礼记》、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中的有关文献等。 

5、《春秋》三传中的有关文献 

《春秋》三传都是阐释《春秋》的,但方式有所不同。《左传》功在明《春秋》之事,《公羊传》和《谷梁传》功在明《春秋》之义。 

《左传》作于和孔子同时的左丘明。《史记·十二诸侯年表》载,孔子“西观周室,论史记旧闻,兴于鲁,而次《春秋》,上记隐,下至哀之获麟。约其辞文,去其烦重,以制义法,王道备,人事浃。七十子之徒,口受其传指,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。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,各安其意,失其真,故因孔子史记,具论其语,成《左氏春秋》。”《左传》中有大量关于孔子的记载,当为信史。 

《公羊传》出自公羊高,《谷梁传》出自谷梁子。两人俱为子夏弟子,故两书有关孔子的记载亦属有据。 

6、先秦儒家子书 

所谓先秦儒家,实际上就是由孔子、七十子和七十子后学代代相传所构成的学术团体。所以先秦儒家子书中有关孔子的记载,皆有其传承,其源头就是各种口传和笔录的《论语》类文献。也正因如此,先秦儒家对孔子言行的真伪也相当了解。《孟子·万章上》载: 

咸丘蒙问曰:“《语》云:‘盛德之士,君不得而臣,父不得而子。’舜南面而立,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。瞽瞍亦北面而朝之。舜见瞽瞍,其容有蹙。孔子曰:‘于斯时也,天下殆哉,岌岌乎!’不识此语诚然乎哉?孟子曰:‘否。此非君子之言,齐东野人之语也。’” 

万章问曰:“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,于齐主侍人瘠环,有诸乎?孟子曰:‘否,不然也;好事者为之也。’” 

《荀子·儒效》载: 

客有道曰:“孔子曰:‘周公其盛乎!身贵而愈恭,家富而愈俭,胜敌而愈戒。’”应之曰:“是殆非周公之行,非孔子之言也。” 

这一方面表明先秦时期就有人假托孔子的言行事迹,另一方面表明孟荀等儒家学者能够明辨真伪。 

7、《史记》《孔子世家》和《仲尼弟子列传》 

《史记》一书虽成于汉代,但司马迁治史严谨,且此二篇是他研究孔子及其弟子的专著,后世谓之实录。 

第二类为比较可靠的文献,其目如下: 

1、先秦两汉诸子 

先秦除儒家之外的各派学者,去孔子未远,其所述孔子言行事迹当有一定根据。但又由于对有关史料,并非有所传承,故难免受孟子所说的“齐东野人之语”、“好事者之为之”的影响。 

秦代焚书坑儒之祸,使传统典籍的传承一度中断,所以包括儒家在内的两汉诸子所述孔子言行事迹,虽较可靠,但亦难免受各种传闻的影响。 

2、先秦两汉史志 

《国语》、《战国策》、《世本》、《史记》、汉书》、《越绝书》、《东观汉记》、《吴越春秋》、《风俗通义》等先秦两汉史志中也保存了不少孔子言行史料,其中除《史记》的《孔子世家》和《仲尼弟子列传》是司马迁经过认真研究,专门为孔子及其弟子撰写的传记外,其余大抵出自时人之口和各种传闻,来源庞杂,难免鱼目混珠。 

3、汉代传记 

《新序》、《说苑》、《尚书大传》、《韩诗外传》等汉代传记中有大量有关孔子的记载。 

关于《新序》、《说苑》,班固说:“向采传记行事,著《新序》、《说苑》五十篇,奏之。”(《汉书·楚元王传》)关于《尚书大传》,《崇文总目》说:“汉济南伏胜撰,后汉大司农郑玄注。伏生本秦博士,以章句授诸儒,故博引异言,援经而申证”;《四库提要》说:“据玄序文,乃胜之遗说,而张生、欧阳生等录之也。”关于《韩诗外传》,《四库提要》说:“其书杂引古事古语,证以诗词 ,与经义不相比附,故曰《外传》,所采多与周秦诸子相出入。” 

从这些书的性质看,其所载孔子言行,皆汉人杂记所读所闻,当然既有信史,亦有“齐东野人之语”。 

不过,各书的史料价值并非等同。刘向本人就对《新序》、《说苑》的史料价值有所区分:“所校中书《说苑杂事》及臣向书,……除去与《新序》复重者,其余者浅薄不中义理,别集以为百家后。令以类相从,一一条别篇目,更以造新事十万言以上,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,号曰《说苑》。”(刘向《说苑叙录》)这就是说,《说苑》中的史料远不如《新序》可靠。《尚书大传》传自伏胜,当大醇小疵。今观《韩诗外传》,基本与《说苑》类似。 

第三类为大致不可信的史料,其目如下: 

1、《庄子》、《列子》中的有关史料 

《庄子》一书,太史公已明言:“大抵率寓言也。”(《史记·老子韩非列传》)《列子》一书,刘向亦云:“且多寓言,与庄周相类”。(《列子叙录》)故这两部书虽为先秦古籍(笔者不相信《列子》伪书说),但所载孔子言行,多不可信。 

2、纬书中的有关史料 

纬书是经学神学化的产物,所载孔子,多属依托。 

3、魏晋以后文献中的史料 

先秦两汉之未载,陡然出现于魏晋以后文献者,多属空穴来风。 

值得一提的是,以上三大类之分,不可一刀切。也就是说,第一类并非字字真实,第三类亦非句句伪妄。其间的虚虚实实,只能靠人们再加斟酌了。 


[1] 《日知录》卷七。

[2] 说详拙著《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》第二卷第一篇第二章,上海教育出版社即刊。

[3] 说详拙著《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》第二卷第二篇第二章。

[4] 王先谦《汉书补注》引。

[5] 说详拙著《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》第二卷第三篇第一章。

[6] 张立行:《战国竹简露真容》,《文汇报》1999年1月5日。

[7] 何直刚:《〈儒家者言〉略说》,《文物》1981年第8期。

[8] 梁启超:《荀卿及荀子》,《古史辨》第4册。

[9] 王先谦:《汉书补注》。

[10] 梁启超:《墨子学案》。

[11] 说详拙著《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》第二卷第一篇第二章。

[12] 郭沂:《<易传>成书与性质若干观点平议》,《齐鲁学刊》1998年第1期。

《古论语》、《齐论语》、《鲁论语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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