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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白对照资治通鉴柏杨序

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(序)1983年

自 序 (1983年出版序)

我一直抱着把《资治通鉴》译成现在语文的心愿,而今得以实现,非常兴奋。因为,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史籍中,事实上只是两部史籍,才是最有价值的著作,一是司马迁先生的《史记》,另一个就是司马光先生的这部《资治通鉴》。
司马光先生在十一世纪宋王朝时,领导保守党(旧党),跟以王安石先生为首的革新党(新党)对抗,双方都曾一度失势。就在保守党一度失势期间,司马光完成这部著作。

《资治通鉴》本是一部长达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久的中国时代编年史,包括中国历史上最混乱和最苦难的四个时代:

战国时代 前四八○年——前二二一年

三国时代 二二○年——二八○年

大分裂时代二一八年——五八九年

小分裂时代九○七年——九五九年

司马光先生以无比的魄力和高瞻远瞩,而他的编辑群更都是知识渊博的史学专家,所以能使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乱如麻的史迹,得以条理分明的呈现于世。连同编年史的始祖《春秋》在内,中国还没有出现比它更明晰更精确的史籍。

因为作者的保守立场,有人曾怀疑《资治通鉴》是不是值得尊敬,更有人把《资治通鉴》比作为“驯马术”,指控它专供统治阶层使用。然后伟大的文化产品,功能是多方面的,史观可能无法使每一个人同意,但史料却是严肃的,司马光先生已经为我们留下宝藏。何况,司马光先生处理史料时,只把他的主观见解表现在“臣光曰”篇幅中。假使没有司马光先生,史料失散,即令今天的专业历史学者,具备司马光先生当时所具备的条件,也无能为力。

宋王朝的六任帝赵顼先生把它命名为《资治通鉴》,实是佛头着粪之举,使一部史书,变成一部政治学问——帝王的镜子。但我们却感谢他的命名和他所写的那篇序文,那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和最传奇的一篇序文。当革新党当权,下令查禁《资治通鉴》时,有人警告说,那将是向皇帝挑战,才惶然而止。不过,虽然它自认为和被认为是帝王的镜子,事实上,却很少帝王从这面镜子上获益。明王朝皇帝每天清晨,都要研读它,但明王朝的皇帝群,却一蟹不如一蟹。盖权力固可使人发疯,权力同时也可使人愚不可及,以致看不见镜子,或虽看见镜子,却觉得镜子里的丑陋映象,原来美如天仙。所以,《资治通鉴》与其说是帝王的镜子,毋宁说是人民的镜子。透过《资治通鉴》,可以看出我们所处的历史位置,和面对的福祸命运,也可看出统治阶层的心态和行事轨迹。用来作为对他们的评鉴标准。好比说,从王朝的嬗递、革命的频起,我们至少了解,中国的政治思想法,是依靠他们的自我控制——品德,这就遇到困难,盖只有令一个权利制衡,才能使人循规蹈矩。品德绝不可恃,因为,权力可以败坏品德,可恃的只有民主制度,偏偏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改朝换代,都缺少这种思想作为最高的指导原则,以致一直在循环砍杀,不能遏止。

我们并不认为民主是万能灵丹,文化和传统不是一个大树,而是一条大河,政治的和军事的力量,都无法把它拦腰斩断。《资治通鉴》上各式各样的行为模子,迄今仍然不断的浇出同类的产品。不细读《资治通鉴》,要了解中国,了解中国人,了解中国政治,以及展望中国前途,根本不可能。

《资治通鉴》原本用的是十一世纪最流畅的文言文,对二十世纪以降的现在人讲起来,以显得过度的生涩艰深。从前,人们生活内容单纯,知识分子可以把全部生命,投入史经。而今社会节奏一列狂奔的火车,人们连翻查工具的时间,都付如缺。假使再没有现在语文本问世,价值连城的《资治通鉴》将有尘封的厄运。

翻译上最大的困难有三点:一是地名,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勇于更改地名的族,古地何在?好像都在云端。二是官名,历代官职名称,奇异怪诞,往往匪夷所思。三是时间,“年”不写“年”,而写“雍摄提格”,“日”不写“日”而写“甲子乙丑”。我们的方案是:地名仍用古地名,夹注今地名,而另行绘制地图,越详细越好,使历史人物,生活在实际舞台之上。官名则用现在人所了解的称谓,夹注原称,盖必须如此,才能确知他的权力关系。至于“年”,我们使用公元,只有公元才可显示时间距离,不但不沾惹“雍摄提格”,连年号也作为配件,摆脱争执最烈的“正朔”困扰。至于“日”我们使用数字,摆脱“甲子乙丑”,我们自誓,不但忠于原文,要译出一不可以替代古文的《资治通鉴》,还要发挥神韵,使它简单清楚,不依靠任何工具书,都可畅读。

翻译工作直到今年(一九八三),才获实现。因为远流出版社在《牛津大字典》的澳洲版上,得到启示。澳洲购买了该字典的文字版权后,因为份量太多,成本太昂,就分期发行,每月出版一册——即一个字母,以两年余的时间,全部出齐,这是一项大胆的尝试,并幸运的获得空前成功,虽然有人担心中文读者会不会有英文的水准,但我们具有信心,决定也每月出版一册,以三年为暂定时限,全部完成。我不敢保证译文没有差错,但我却敢保证,决不是把“曰”译成“说”的白话文。

这篇序文写于第一册完稿之后,发现把死文字变成活文字,而又要保存死文字的原意,有时比新的创作,还要困难。而文言文最大的特征是,没有主词,往往前言不照后语,前言在东,后语忽然在西,难以连惯。典故堆砌,意义更容易混淆。以及地名今注,官名今译,全部费尽思考。几乎每一行都有一个地雷,不清除便不能前进一步,而彻底解决,时间又不允许——有些问题可能要聚讼累年,但我仍继续下去,孜孜不息,竭尽全力。

是序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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